​白话《六祖坛经》一

白话《六祖坛经》一

唐高宗时候，仪凤二年（公元677年）春天时，六祖惠能大师回到韶关宝林寺。韶关的官员进了山，迎接大师，请大师去韶关城里的大梵寺讲堂，为众人说禅，讲一讲到底什么是佛法。大师升上高座后，当地的官员三十多人，儒生三十多人，出家僧人、尼师及在家信众共一千多人，一齐向大师礼拜，都说愿意闻听佛法心要。大师告知众人道："诸位善知识，都且净心，把手头的工作都放一放，各种杂念都放放，默念摩诃般若波罗蜜。"大师说完，闭眼，好久没说话，缓缓睁开眼，继续说："诸位善知识，自性本心，本来就是觉悟的，本来清净。记住这一点，运用这一念，便可直下了悟，悟道成佛。诸位，我说这话，你们可能不理解、证不进去，不过不着急，先听惠能说说自己的身世，以及求法成道的前前后后。"

"我的父亲，本来籍贯范阳，因为受到贬谪，被流放到岭南，在新州做老百姓。我好不幸，父亲去世早，留下孤儿寡母，移居到南海，生活困难，吃了上顿没下顿，靠卖柴为生。有一天在市场卖柴，有一人买柴，让我送到客店。客户收了柴后，惠能拿到钱，刚出门外，听见一人在大声的诵经。惠能一听到'应无所住，而生其心'的经文，心便开悟。于是问他诵的什么经。他答：'《金刚经》。'又问他从哪里来，从哪里得到的金刚经。他说：'我从湖北来，湖北有个黄梅县，弘忍大师在那里主持，门人有一千多人。我到那里礼拜，听大师开示经义，同时请到了这部经。大师经常劝导信众：只要读《金刚经》，就能见本性，直接就成佛。'"

"惠能听他一说，心里便动了念头：想去湖北学习佛法。也是巧合，也是宿世有缘，遇到一人，拿来十两银子给我，让我安置老母，充作吃喝用度费用，他教我放心家里，只管往黄梅参礼五祖。我安置老母之后，就出发了，每天步行六十里路，不过三十余天，便到黄梅，礼拜五祖。"

"五祖见有新人，就问我：'你是哪里人，过来做什么？'惠能答道：'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，专门来拜祖师，只求作佛，别无所求。'五祖道：'你是岭南人，是个猲獠，这哪能作佛？'惠能道：'人虽然有南北之分，佛性没有南北，我身体与和尚不同，佛性有何差别？'五祖本来还想和我说话，但是看到身边徒众太多，就让我听管事安排，去干活。我又上前一步说：'惠能启秉和尚：弟子自心常生智慧，不离自性，即是福田，不知和尚教我干什么活？'五祖道：'还挺厉害，根性很利!但是你不要再讲话了，到槽厂去老实做事情。'"

"惠能退下，来到后院，有一个行者，让惠能负责劈柴和踏碓舂稻子，干了八个多月。一天，五祖只身一人拄着拐杖来了后院，四下无人，便和我聊天：'我知道你有见地，能成就，恐怕有人害你，所以在堂前没有和你多说，你知道吗？'惠能道：'弟子也知道师父心意，所以不敢去堂前，旁人也不知道。' '那就好，你忙吧'，师父自顾自的拄着拐杖离开了 "

"突然有一天，五祖召唤所有门人都来：'我和你们说，世人生死事大，你们终日只求福田，不求出离生死苦海，如果自性迷惑，哪还有什么福田？你们都先回去，好好观照自心，取自本心般若之性，各作一首偈语，呈给我看。如果谁悟解佛法大义，就把祖师衣钵传给他，那么他就是第六代祖师。现在就散吧，立即去做，不要迟疑，别思考，思考不中用。见性的人，眼下就见性。这种人，抡刀上阵，赤膊杀敌，也不耽误他见性，了了分明。'"

"众人领命，退下相互说：'咱们就算了，用不着费力，就算写出来，有什么用处？神秀为上座，现在又是教授师，我们的佛法都是他辅导的，肯定是他得法。咱们没必要白耗心力。'众人听到这番话，便都止息了作偈求法的心思，都说：'我等以后依靠神秀师就行了，哪里用得着作偈。'神秀思想：'他们都不作偈，是因为我是他们的教授师。我不作不行啊，躲不开啊。如果不呈偈，和尚怎么会知道我心中见解是深是浅？我呈偈求法，那没有问题，但是这次是考验是否可以做祖师，呈偈上去，和意图夺取圣位的凡夫有什么差别？那我不呈偈吧？终不能得付大法。麻烦！麻烦！'

"五祖堂前，有三间步廊，准备请画师卢珍画《楞伽经》变相，再画一幅五祖血脉图。神秀作好偈后，好几次次想呈给五祖，可是一到堂前，心中就恍惚不安，遍体流汗，几次退缩，前后经有四天、十三次想呈，最后还是没呈。神秀便想：'不如先写到廊下，如果和尚看见，点头叫好，我便出来礼拜，说是我所作；如果和尚说不对，算我白修行多年，受人礼拜，还修什么道呢？'这天晚上半夜，神秀悄悄出了门，自己持灯，将偈写到南廊壁上，呈上自己心中的见解。偈如下：

身是菩提树，心如明镜台。

时时勤拂拭，勿使染尘埃。

六祖坛经

"神秀写完偈后，便回房中，没人知道。神秀又想：'五祖明天，见到偈表示不错，则是我与法有缘，如果见到说啥也是，那就是我自己心尚迷惑，宿世业障深重，不该得法'。圣意难测，神秀在房中翻来覆去，坐卧不安，直到五更天明。"

"五祖本就知道神秀还没有入门，不见自性。天亮了，叫卢画师来，向南廊壁上画《楞伽经》变相和祖师血脉图。忽然看见偈颂，便对卢画师道：'供奉，你不用再画图相了，有这个就够了，不好意思，还劳烦你那么远跑过来。佛经说：凡所有相，皆是虚妄，咱这画像不画也罢。只要留下此偈，让人读诵受持，依照此偈修行，免堕恶道轮回；依此偈修行，也能够获得大利益。'令门人燃香礼敬，全都诵持此偈，说是这样便能见性。门人读诵此偈，都赞叹不已，都说真不错。"

"五祖三更唤神秀入堂，问：'偈是你作的吧？'神秀道：'确实是神秀所作，不敢妄求祖师之位，只盼和尚慈悲，看弟子有没有一点点证得。'五祖道：'你作此偈，尚未见本性，只到门外，未入门内。这种观点，欲求无上菩提，是求不到的。无上菩提，必须于言下识得自己本心，见自本性，不生不灭。于一切时中，念念自见，万法无滞。一阵一切真，万境自如如。如如之心，即是真实。若如是见，即是无上菩提自自性也。你回去吧，再琢磨琢磨，重作一偈，拿来我看，如果能入门，我就把衣法传付给你。'神秀礼拜了出来，又经数日，作不成偈，心中恍惚，神思不安，犹如在梦中，行坐不安，闷闷不乐。"

"又过了两天，有个童子，从舂米坊边经过，边走边唱诵这首偈。惠能一听，便知此偈未见本性。虽然之前没有听师父讲法，但是早已知其大意。遂问童子：'你诵的是什么偈？'童子说：'你这南方来的猲獠啥也不知道，大师说世人生死事大，想把佛法和衣钵传下去，令门人各作一偈，谁悟到了佛法大意，谁就能得到衣钵，做第六祖。神秀上座在南廊壁上写了一首偈，大师让大家都背诵，说是依此偈修行，免堕恶道，有大利益。'惠能道：'我也要诵此偈，结来世善缘。师兄，我在此踏碓八个多月，还没有走到堂前过，望师兄引导我到偈前礼拜。'

"那童子引我到偈前礼拜。惠能道：'我不识字，请师兄为我读一读。'当时有位江州别驾，姓张名日用，便高声读。惠能听完，说：'我也有一个偈，望别驾帮我写下来。'张别驾说：'你？猲獠，你也会作偈，可真稀罕！'惠能对别驾说：'要学无上菩提，不得轻视初学。下下人有上上智，上上人有没意智。如果轻视人，就有无量无边的罪。'张别驾道：'打住，你只管诵偈，我为你写上去。你如果得法，必须先度我，别忘了啊。'惠能偈曰：

菩提本无树，明镜亦非台。

本来无一物，何处惹尘埃。

"写完这首偈，门下的徒众都很吃惊，无不嗟叹惊讶，议论纷纷：'真的很稀罕少见，不能以貌取人。这样下去，他会成肉身菩萨。'五祖见众人惊奇称怪，恐怕有人起歹念，就用鞋擦掉了偈颂，说：不对，也没见性。众人听见五祖这么说，便散去了。

"第二天，五祖悄悄来到碓坊，见惠能腰上绑着石头在舂稻米，对我说：'求道的人，为法忘躯，就该这样！'又问道：'这稻米熟没熟？'惠能道：'熟是熟了，只是还没筛。'五祖用拐杖敲了石碓三下，看着慧能，转身离去。惠能就知道了师父的意思，三更时候，悄悄来到方丈室中。五祖用几件袈裟将窗扇围档，不让人看见，为我说《金刚经》。讲到'应无所住，而生其心'这句时，惠能言下大悟，一切万法不离自性。遂启禀祖师道：'何期自性，本自清净；何期自性，本无生灭；何期自性，本自具足；何期自性，本不动摇；何期自性，能生万法。'五祖知我已经悟到了本性，对惠能道：'不识本心，学法无益。如果识自本心，见到自性，就可称为大丈夫、天人师、佛。'"

"惠能三更接受了传法，众人都不知道。五祖又拿出了衣钵，道："以后你就是禅宗六祖，善自护念，广度有情，将佛法流传到将来，不要使之断绝，听我偈：有情来下种，因地果还生，无情亦无种，无性亦无生。'"

"五祖又说：'当年达摩大师刚来中国，人们对佛法没有真正的认识，没办法识别真法，所以拿衣钵做信物，代代相承。其实呢，自古以来，佛佛代代相传，所传只是本体；祖祖世世密付，所付不过本心。衣钵无用，只会惹出争端，到你这一代为止，不要再传下去了。如果再传法衣，则得法者命如悬丝，非常危险。你现在要马上离去，再不走，恐怕就有人害你。'惠能道：'我该往哪里去？'五祖道：'逢见"怀"就停止，遇到"会"就躲藏。'惠能三更领得衣钵，向师父叩头说：'惠能本是南方人，完全不知道这里的路，如何出得江口？'五祖道：'你不必忧虑，我亲自送你出去。' "

"五祖送惠能，直到九江，驿站旁边有一只船，五祖令惠能上船，亲自摇橹。惠能道：'请和尚坐下，应该我来摇橹。'五祖道：'还是我渡你吧。'惠能一边接过船桨，一边说道：'迷时师父渡，悟了弟子渡。"渡"的名称虽然一样，用处相同。惠能生长在南方，本来连官话都不会讲，语音不正，蒙师传法，现在已经开悟，师徒一体，自性相同，你渡我渡，未渡已渡。'五祖道：'正是，正是。以后佛法由你大行。你离去三年，我方逝世。你走好吧，努力向南，不要急着说法，佛法靠机缘，心急想传法，很难。' "

"惠能辞别祖师后，抬脚向南行，走了快俩月，来到大庾岭。五祖回去黄梅，好几天不上堂，众人觉得奇怪，就去问安：'师父心情不好，还是身体不舒服？'五祖起来整理衣服，慢悠悠的说：'病倒没有，心情也不错：只是你们挂念的衣钵已经往南方传去了。'众人大惊，问道：'是谁得到了衣钵？'五祖答：'谁有能力谁得。'众人这才猜到是惠能得到了衣钵。失望、不服的情绪瞬间蔓延。

于是逶迤有数百人离了寺院，向南方追赶，要把衣钵抢回去。

有一僧人俗姓陈，法名惠明，原本是官居四品的将军，性情凶悍，极力想要证道，勇猛精进，却还没有证悟，这次抢夺衣钵，他走在众人最前面，眼看着就要赶上惠能。

大庾岭

惠能将衣钵放到一块石头上，言道：'此衣钵只是一个表面信物，争这个有必要那么卖力嘛？'说完隐藏在草木中间。

惠明赶到，一手端了钵盂，一手掇了袈裟，却不返回，兀自站立，扯嗓子呼唤：'行者，行者。我是为法而来，不是为这衣钵。'惠能遂从草丛中出来，盘腿坐在石头上。惠明上前施礼，说：'望行者为我说法。'惠能道：'你既然是为法来，那就屏息众缘，一念不生，我为你说法。'过了好久，惠能道：'不思善，不思恶，此时此刻，哪个是明上座的本来面目？'惠明言下大悟，又问道：'除了上述密语密意之外，还有其他密意吗？'惠能道：'我已经告诉你了，就不再是秘密了。你如果返照本心，秘密在你那边了。'

惠明道：'惠明虽在黄梅学习很久，实际上并没有认清自己的本来面目。今天您一番指示，如人饮水，冷暖自知。今天，您就是我的师父。'惠能道：'不对，我和你都是黄梅五祖的弟子，一起护持正法。'惠明又问：'我今后应该向什么地方去？'惠能道：'逢"袁"则止，遇"蒙"则居。'惠明礼拜后辞去。

回到岭下，看见师兄弟们追过来了，慧明就告诉追来的僧众说：'前面只有山峰林立，我也找了，没有他的踪影。咱们往别的道路上去追。'僧众听了都相信他的话，四散去其他方向。"

"惠能得以脱身，后来到韶关曹溪，又被恶人驱赶，便逃到广东四会，在猎人队中避难，隐藏身份，前后一共十五年。在山林中，

经常给猎人随缘说法。猎人常令我守网，有时候见生命入网，就全都放走。每到吃饭时，我将野菜放肉锅边煮。猎人不理解，说干嘛不吃肉，我说我只吃肉边菜。"

"有一天，我想，是该到了弘法的时候了，不能这样藏到老死吧，遂走出山林，来到广州法性寺【今天的光孝寺】，正值印宗法师在寺里讲《涅槃经》。当时风吹动了寺中的经幡，一僧说是风动，一僧说是幡动，相互争论。惠能在人群里走上前，说道：'不是风动，不是幡动，是两位的心动。'大众闻言，都很惊诧。

光孝寺

印宗法师将惠能延请到前面，问佛法奥义，见惠能言简理当，不拘泥于文字。印宗道：'行者肯定不是常人，我听说黄梅五祖的衣法传到南方了，莫非就是您？'惠能道：'不敢当。'

印宗于是以弟子的身份，向惠能行礼，并请慧能将衣钵出示大众。其后，印宗又问：'黄梅五祖他老人家，是怎么指点传授的佛法？'惠能道：'没什么法门传授，只论见性，不论禅定、解脱。'印宗道：'为何不说禅定、解脱？'

惠能道：'因为禅定解脱是分别法，不是佛法，佛法是不二法。'印宗又问：'如何是佛法不二之法？'惠能道：'法师讲《涅槃经》，经中分明提到佛性是佛法不二之法，如经中说，高贵德王菩萨向佛说：违背四重禁，作下五逆罪，及一阐提等众生，当断绝善根佛性吗？佛言：善根有二种：一是常，二是无常，佛性非常非无常，所以不断，名为不二；一是善，二是不善，佛性非善非不善，是名不二。五蕴与十八界，凡人以为是二，智者明了真理，知其本性无二，无二之性，即是佛性。'印宗听完，合掌赞叹，道：'我讲经，就像瓦砾；您讲经，犹如真金。'印宗于是为惠能剃发，愿把惠能当老师看待。惠能便于寺中菩提树下，开东山法门。

"惠能从东山得法，辛苦受尽，命似悬丝。今日能够与使君及各位信众、僧尼道俗坐在一起，如果不是多劫所积善缘，也是由于过去世中曾经供养诸佛种下善根，才有机会得闻如上所述得到顿教法门的因由。教是先圣所传，不是惠能自智。愿意闻听先圣所传教法者，各自净心。闻听之后，各自除去疑惑，便与先圣无别。"

大师又告诉众人："各位，菩提般若智慧，世人本来自己就有，只是因为心迷，不能自己悟解，必须靠大善知识的示导指点，才能见性成佛。首先要知道，愚蠢的人、智慧的人，大家的佛性本无差别，只是由于迷惑与觉悟的不同，才有愚人智人的区别。我今为你们讲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，使大家各得智慧，专心谛听，我现在开始为你们宣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