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晔与阿兰若，前缘很漫长

三百多年前，前上君遗孀倾画夫人，已嫁与相里阕两三年，于长公主橘诺之后，又诞下一个女婴。生下来没多久，姑母倾画便将尚在襁褓中的她，随手扔进了蛇窝。

起初，年幼的沉晔对姑母的作为表示理解。前上君的骤然离世，留给族人许多的愤懑和遗憾。姑母曾经也是被逼无奈之下，屈从了现任上君，以此换来了家族的和平安宁。

此番，她将这个与相里阕血脉相连的婴孩抛弃，也是表示不肯妥协，与他不共戴天的意思。以此告诉族人她的立场和决心。

但，那个婴孩，她那么小，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事情。她其实挺可怜。

没想到，她很是坚强。不怎么哭泣，偶尔还会在蛇阵中爬来爬去。沉晔不太敢去看她，怕被族中大人责骂。沉晔自出生便身份特殊，行动都有人看着，很是不便。但，不知为何，沉晔总会不由自主地去关注蛇阵中的动静。

她一直都很安静。让沉晔想到了寂静，终极寂静这些词语。在他听过不多的经文中，寂静是个好听的词，阿兰若。

某一个夜晚，蛇阵中传了不间断地啼哭声。那个婴孩兀自地哭着。起初声音还比较响亮，哭到后来，逐渐嘶哑，也越来越没有气力。沉晔心下开始非常不安。趁着大人们没有注意，他去了蛇阵中。那夜恰巧是月圆之夜，至阴之时，四尾巨蟒不知所终。沉晔顺利到得婴孩身旁，抱起她。柔声问她，你怎么了？你是病了吗？她略止了哭声，无助的眼神看向他。

沉晔知道自己的血有特殊功用，至于哪些具体的功用不大清楚，但是想来替她治一治病，应该是可以。遂咬破自己的手指，将血送到她嘴边，婴孩轻轻地吸吮着，渐渐止住了哭声。随后渐渐地睡去。

这之后，沉晔时不时地会趁月圆之夜，天黑无人时去看望那个婴孩。会给她带去食物，为她铺垫草席，还在蛇阵四周种下了四季果树。教她饿了采四季果为食，渴了饮解忧泉泉水为生，万不可再以鼠血为生。

某一晚，从蛇阵中归来的沉晔，听到了两个侍从在悄声的说话，又去了，他又去了吗？要不要上报啊？

次日，有人将蛇阵中婴孩的情形报告给了君后倾画夫人。

不多久，王室询问息泽神官长接下来一些事务的安排。因沉晔的母亲嫁给了倾画夫人的兄弟，沉晔被推上接替下一任神官长的位置。

接替这样一个位置，沉晔必须闭关进行长修。

那个月圆之夜，沉晔最后一次去蛇阵中探望她。为她起名，阿兰若。并对她说，他们不要你，你还有我。阿兰若，我是你唯一的亲人。

彼时，已经长成女孩的她，似懂非懂地朝他点点头，眼中满是对他的依赖，她还不知道这将是一次长久地分别，但似乎预感到不安。他从她的疑惑不安里，想到自己必须成长起来，必须拥有强大的力量，才能继续保护她。

所谓的神官长，有后台的被王室拉拢巴结，没有后台的就只沦为一个摆设。沉晔，从小便只能乖乖地扮演好这个摆设。沉晔，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倚傍的人。

阿兰若对他依赖的眼神，让他想要拥有自己的力量。如果他有了自己的力量，便不必畏惧谁，不必迎合讨好谁，就可以救她出蛇窝，保护她，陪伴她。

怀揣着这样的梦想，沉晔进入了岐南后山，开始长达二十年的长修。

长修的间隙，神思会时不时飘到那个蛇阵中。阿兰若，你还好吗？等我，等着我。

长修结束的那一刻，沉晔心里真是无限欢喜。终于，可以见到阿兰若了。阿兰若，蛇阵外的天空是多么美丽，我想带着你一起飞翔。

只是，当走到近前时，眼前的景象让沉晔呆住了。有人早他一步，捷足先登。他是谁？他为什么要来带走阿兰若？他算她什么人？

刚出关还完全不明所以的沉晔，本能地往后一躲。怎么办？阿兰若被别人带走了。可是，我好想要见见你，阿兰若。

这是阿兰若睡过的草席，是我为她铺的。这是阿兰若从小长大的地方，四季果树，是我为她种的。可是，阿兰若走了，不知道跟一个什么人走了。只得慢慢查访。

沉晔，甫一出关便被迎回了岐南神宫，继任了下新一代神官长。上一代神官长息泽神君，借口身染沉疴，需静养修身，闭关岐南后山。

不几日，恰逢沉晔生辰。王室一力主持，办得很是热闹。许多人前来道贺。这其中包括长公主橘诺，三公主嫦棣，还有他日思夜想的阿兰若，彼时已是名副其实的二公主殿下。

在沉晔闭关不问世事的时间里，倾画与相里阕的关系，有所缓和，继阿兰若之后诞下了三公主嫦棣。相里阕对倾画至少表面上或者说大多数的时候，是百般依从的。但暗地里也在不断培植和壮大自身的实力。阿兰若能安然无恙生活在王宫里，便是最好的说明。

沉晔，见到熙熙囔囔人群中，傲然屹立的阿兰若，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。笑，他有点笑不出，因想到她被他人带走，自己未能早到一步，就觉得悔恨失落。还想到自己小时候对她的照拂差点惹出祸端，不知道她如今处境如何。看倾画夫人的形容，虽默许上君以公主之名待她，明里暗里却依然打压着她。嫦棣还常常在一旁添油加醋。

还未等沉晔反应过来，阿兰若已经离席回府。沉晔望着她的背影，怅然若失。

紧接着，却听到君后用姑母的口吻问他，如今已经继任神官长，年轻有为，心中可有堪为良配的人选？

沉晔，并无意于谁，只随口答了几句奉承君后的话，不知道为何被理解成他有意于橘诺，愿意娶橘诺为妻等意。总之不多久，王室便昭告天下，橘诺长公主赐婚新一代神官长沉晔。他想，不过一道旨意而已，仅仅有名无实。

某一日，与王室一起外出狩猎，这种场合属于私下里的活动，不似大型场面那般拘谨。沉晔想着，或许可以得见阿兰若，也许能和她说说话。是以，当橘诺和嫦棣专程走到他跟前，问他有没有见过阿兰若时，他不知何意，下意识地反应，她也来了吗？

不曾想，嫦棣告诉他，阿兰若被上君许配给了息泽。

看来，如今的上君，已经开始不那么忌惮君后外族的势力。

但，令沉晔震惊和伤怀的不是这些。他只觉得心痛，有一口气提不上来。于是抛开橘诺她们，飞奔至王室礼台。

他看到了阿兰若着一身华丽婚服，秀丽的身姿；一阵风吹来，罩头的兜帽掉落，他看到了阿兰若低头含羞的浅笑；息泽替她理好衣衫，他看到了阿兰若微微抬头明媚的面容；息泽伸出手牵她，他看到了阿兰若与他人相携步入礼堂的背影。

沉晔感觉到，心底似乎有什么，在不断地往下坠。那东西仿佛有千金重，就那样坠落，像坠进一个无底的深渊，黑不见底。

自此以后，沉晔更加避忌着阿兰若，不想给她招惹什么麻烦。虽然他知道，息泽参加完订婚礼之后又避入了岐南后山，与阿兰若隔着十万八千里。比他和橘诺，更加地有名无实。

机缘凑巧，某一日，沉晔去醉里仙参加一次酒宴，碰巧进门时，看见了正下楼的阿兰若。他恭敬地对她行礼，称呼她，殿下。她垂着的眼，微微向上抬起，不以为意地看他一下后，又垂了下去。道一句，神官长大人。然后，若无其事地与他擦身而过。他看着她的身影，在醉里仙门口顿了顿，头微微侧了侧，嘴角勾起一点弧度，随后大步流星地迈过门槛走了。

再见到她时，是在观尘宫。

时值倾画夫人的生辰。上君相里阕，为了拉拢平衡各派势力，多年来对倾画荣宠有加。这份荣宠里，有几分真情，不得而知。倾画年轻时确实长得美，仗着美貌得上君宠爱已不为过，更何况还是一位颇有些头脑，背后也有些许势力的美人，是以，相里阕多年来表面功夫皆做得很足。今次，也不例外。

王城内的花样和名堂，倾画夫人都已经看得腻味，那就出城。上君下令，王室所有人等都到城外观尘行宫，陪君后去赏花。

一群人，乘一艘大船，浩浩荡荡地沿思行河，顺流而下。只见船尾还拖着一条小画舫。舫中还探出一人一蛇的身影，阿兰若也随行而来。

不得近前，远远地看着她，已是沉晔多年的习惯。只这样遥遥地望一眼，似乎都已经满足。

有一些心事藏在心底，时间久了，就长成自身的一部分。沉浸其中的人是浑然不觉，以为不说，便不会有人知晓。

观尘行宫，君后赏花倒是玩得颇为尽兴。只是耳边总时时听到嫦棣和橘诺，挤兑阿兰若如何如何。阿兰若不惯跟她们费口舌之争，早早带着青殿离席，回到自己住处，离行宫最远的晓寒居。

沉晔不置可否，对宴席上的谈话，完全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见。

不曾想，入夜时，行宫却突然走水，还在为君后庆贺生辰晚宴的人，慌忙间到处逃窜。沉晔，挺身而出，主持着现场的局势。一面着人去探了探晓寒居的情况，还好还好，阿兰若没有事。

因这场祸事，君后游玩的兴致受到影响，心情很不美丽。上君一时惶恐，着急寻对策补偿。福至心灵，想到神官或许有什么好主意，遂来相问。

沉晔却感觉到上君的醉翁之意不在酒。自己虽明面上是君后这一派，却一直受息泽的教导和熏陶，实际上也不怎么理会王室诸事。上君的这个示好，颇为隐晦。但，想到或许可以见到阿兰若，又是为姑母生辰，应承一下上君，想来也无任何不可。

沉晔想到近日夜观天象，今夜或有流星雨出现，可以设宴供众人陪上君和君后观赏。此计一献，上君欣然应允。沉晔领命，全权操办此事。

但，沉晔并未亲自前去邀请阿兰若，只递了参加宴席的帖子。

席上，沉晔瞧着遥坐在对面的阿兰若。清丽冷淡的面容，似有若无的笑意，极少与人攀谈，只是颜色淡淡地端坐在位置上，偶尔抬眼看一眼对面。沉晔觉得她似在看自己，又不似在看自己。

人群中，有人小声惊呼，啊，流星，流星雨，是流星雨。沉晔见到对面的人，抬眼向上看了看，有一丝极淡的笑容显露出来。真好看，阿兰若。也许我只能这样看着你，能这样看你，余愿已足矣。

身旁的橘诺，问我要不要与她共饮一杯。我侧身与她举杯，回身时，眼角的余光扫过对面，那个身影竟不在了。

阿兰若，你去哪里了？走了吗？头顶越来越多的流星划过天际，但是那个与我同赏的人，离开了。阿兰若，多希望能和你一起赏流星雨。

君后的生辰足闹了半个月，回到王城之后，都有些累得人仰马翻，沉晔便深居神宫，许久未出。

不曾想，几个月后传来橘诺被判枭首之行的消息。彼时，沉晔在神宫给四季果树浇水。听闻此，眉毛也没抬一下。有些人有些事，根本没有值得我在意的必要。

君后的到来，倒是让沉晔意外。不过，君后的一番话，说得言辞恳切。被提及橘诺之父生前对他相救之恩，沉晔无奈了。本不想掺和，但，有恩不报，实非君子所为。打发走君后，沉晔望着王城的方向，一声接连一声地叹息。

灵梳台，橘诺跪坐在地，手腕上已经被割开的伤口，鲜血一滴一滴往下落在地面上。白额虎已挣脱出鞘，一步一步逼近橘诺。倾画的脸色因担心，惊吓得惨白如纸。上君相里阕，一本正经地看着，面上形容看不出是何意，只是眼睛里隐有得意。

沉晔，极迅速地出手，用灵力将白额虎逼回刀中。飞落台下，拉起橘诺，藏在一个角落里。上君及观刑诸人都震惊了。沉晔对着上君施一大礼，扬声说出旧时的礼法，已便帮橘诺脱罪。上君听到沉晔一番说辞，无可反驳，便应允了。

沉晔知道那白额虎异常残暴，极难对付。只是不知道，竟会那般难对付。上百回合下来，白额虎的攻势，不但没有丝毫减弱，反而越杀越急眼，一招狠似一招，招招凌厉带风。

正难分难舍，僵持之际，忽见白额虎被一箭击中，落出十丈外。

一个英姿飒爽的身影，自行刑台飞身而下，停在沉晔面前。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，问，为什么要救她？沉晔答，一起长大的妹妹，能救自然要救。只见她笑一笑，抬眼看向自己，又问，你可认识我是谁？沉晔郑重地答，我认识你，相里阿兰若。

听到沉晔那么字正腔圆地说出她的名字，她抬眼深深地看向沉晔，好似颇有些意外。两人正愣神之际，白额虎已经蓄力攻过来。沉晔情急之下，扶住阿兰若的腰身，一个转身避开白额虎。落地时，阿兰若手中已经持着一柄极锋利的匕首，将她的手搭上沉晔的手，用匕首划开一道口子。嘴里还在说着，世人都说神官大人的血，有化污净秽之能，不知今日我的血与神官大人的血相合，能否变得干净些？

沉晔呆住了。自己从未曾说过对她的诋毁之语，似乎有些什么误会。

还有，小时候用神官之血救她的事，她本就是不知情的。

阿兰若的行动变得异常迅速，甩开沉晔的手，顺势带着他避开白额虎，飞身到白虎刀前，空手握住锋利的白刃。不知道她是否感觉到痛，但，她的表情却没有半分痛苦，反而在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。

这种笑，是沉晔不熟悉的。想来是受她那位西海浪荡公子师父的影响，笑得总是有些玩世不恭。

很快地，白额虎收身回到刀内，阿兰若看一眼刀，又用眼风瞟一眼行刑台下的沉晔，还是不发一言。

上君的宣判，随后来了。橘诺，贬为庶民，永不得入王都。沉晔，削去神官长之职，永不得入王都。这时候，阿兰若出声了，她要求上君准许沉晔以戴罪之身入阿兰若府制剑。上君准了。

未完待续……